黑崩筋兒
黑崩筋兒是一種西瓜,長圓形,黑皮上有一道道鼓起的筋脈,切開,紅瓤黑籽,顏色鮮亮,很是分明。
如今,這種西瓜早就沒有了。從黑崩筋兒,到早花、京欣,再到如今的麒麟瓜,分別代表著幾代北京人的童年。
我兒時,黑崩筋兒是老北京人夏天里的家常瓜。街頭巷尾,到處都有西瓜攤,到處都能聽到賣西瓜的吆喝聲,賣的是清一色的黑崩筋兒。“賣西瓜來——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塊兒,青皮紅瓤,殺口的蜜呀!”這樣的吆喝聲,我們耳熟能詳,逗著我們的饞蟲。“青皮紅瓤”,就是黑崩筋兒。
那時候,父親下班后有時會買回一個黑崩筋兒,但不會馬上吃,他總會先從自來水管子接來一桶涼水,把瓜放進涼水桶里,一泡就是很長時間。
所謂“浮瓜沉李”,西瓜浮在水面上,就一定是熟瓜。為什么是熟瓜呢?因為熟了的瓜,比生瓜要輕……每一次吃瓜之前,父親總是先切下瓜屁股上的一點兒皮,而后一邊用這塊西瓜皮擦拭菜刀,一邊在自問自答里教育我和弟弟這樣一番科學道理,全然不顧我們迫不及待要吃瓜的蠢蠢欲動的心。
長大以后,讀唐詩,李頎的一首詩里有這樣的詩句:“北窗臥簟連心花,竹里蟬鳴西日斜。羽扇搖風卻珠汗,玉盆貯水割甘瓜。”由此得知,在沒有冰箱和冰塊的條件下,這樣用滿盆滿桶的涼水泡瓜,是早在唐代就有的傳統。如果“羽扇搖風卻珠汗”改成“沉李浮瓜說道理”,就更像當年我家夏天吃黑崩筋兒的情景了。
肖復興繪
螺螄轉
離我讀書的匯文中學不遠,有一條胡同,叫“三轉橋”。這是一條明朝就有的老胡同。以前這里確實有橋,三里河從這里經過,再向東一直流入左安門的護城河,最后和大運河交匯。據說,橋就位于河水向東流的這個地方,河道在附近拐了三道彎兒,所以橋叫作三轉橋。
讀中學時,對三轉橋的歷史故事和地理位置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路西有一個燒餅鋪,夫妻店,專賣一種叫“螺螄轉”的燒餅。店鋪很小,一個做螺螄轉的大面板、一個烤螺螄轉的大火爐,占去了絕大部分空間,幾乎沒有了立足之地。屋子里有一道門簾,后面就是住人的地方。
賣螺螄轉的,是一對四十來歲的夫婦,操著河北口音,總是低頭忙著干活兒,不愛說話。女的搟面做螺螄轉,男的把螺螄轉放進火爐里烤。冬天,這里很暖和,到了夏天,兩口子一臉汗珠子。
做這種燒餅,面要搟得非常薄,在上面抹油,再撒一層花椒鹽,然后卷成筒狀,輕輕壓扁,上爐烤成金黃色。螺螄轉看起來一圈圈的,像螺螄在那里小憩,憨態十足。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候望著紅紅的爐膛,總會莫名其妙地想起《西游記》里的盤絲洞。螺螄轉一圈圈的條兒,像絲一樣細,非常有嚼頭,吃起來非常脆,能夠在你嘴里嘖嘖有聲地蹦。老北京人又叫它“干蹦兒”,有些像很久以后出現在孩子嘴里的跳跳糖。
我讀中學的時候,常常到這里熱乎乎地吃一個螺螄轉,而后回學校喝一碗開水,充當午飯。5分錢一個,便宜,個兒不小,能解飽。螺螄轉的金黃,是我中學記憶里一種明亮的色彩。
當然,去三轉橋找飯轍的同學,多是家境貧寒的孩子。生活境況好的同學,很少光顧三轉橋,他們會在學校吃食堂。那時候,學校食堂一個月的午飯費是5塊錢。平均一天兩毛錢,現在看不貴,但和每個螺螄轉5分錢相比,貴了三倍。這點兒算術,對于我這樣常去三轉橋的人來說,是算得門兒清的。
前些日子,舊地重訪,我去了一趟三轉橋。別看過去了60多年的時光,胡同變化不大,好像睡著了似的,定格在過去的歲月里。輕車熟路,我找到了當年路西賣螺螄轉的那家小鋪。居然還在,只是門很低很窄,房子顯得更小了。難以想象,那么金黃噴香的螺螄轉,是從這里烤出來的。記憶中噴香的味兒,陣陣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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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梨膏
前門大街路東,原來有家通三益干果店,秋梨膏是看家買賣。他家店門的橫匾上,沒有店名牌號,而是醒目地寫著三個大字“秋梨膏”,左右分別寫“北京特產”和“止咳強身”共八個大字。只要說起秋梨膏,一定會說起通三益,獨此一家,別無分店。秋梨膏,成了通三益的別名。
通三益是在清嘉慶初年開業的,開始只賣干鮮果品。秋梨膏作為通三益的拳頭產品而聲震京城,是光緒二年(1876)通三益李家少掌柜手上的事了。小李慧眼識英雄,早早相中了常到通三益為宮里采購秋梨的一位太醫,下了鐵杵磨針的功夫,火到豬頭爛,終于疏通好這位太醫,討下宮廷秘方,制作出了秋梨膏,讓舊時王謝堂前燕,一下子飛入尋常百姓家。通三益秋梨膏的名氣不脛而走,就連當時的北京四大名醫之一施今墨先生,給咳嗽久治不愈的病人開的方子,都有一味是通三益的秋梨膏。后來,在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上,通三益的秋梨膏一舉奪得金獎,這讓它如虎添翼,名氣越來越大。
制作秋梨膏的宮廷秘方,成了李家的私家珍藏,秘不示人,只由李家人親自到車間配制,不許旁人入內。據說制作工具異常特別,是一種帶錫底的銅鍋,攪拌必須用一種檳榔勺,極其特殊。這樣的秘方,這樣的器皿,李家幾代相傳,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后公私合營。
我對通三益秋梨膏最初的認識,來自我們大院蔣家的老太太。老太太是無錫人,出身地主家庭,家里有錢,吃喝講究,長得非常富態,只是開春和入冬的時節總咳嗽。我們整天見她喝秋梨膏,她說喝這玩意兒最管用,秋梨膏成了她的護身符。她只有一個閨女,白天上班,秋梨膏喝完了,老太太會讓她的侄子幫她到通三益買。她只認通三益。通三益離我們大院不遠,她侄子比我大三歲,常常拽上我一起連跑帶玩去通三益。我一直只聞其名,不知道秋梨膏是什么滋味。我是拾柴火的跟著放羊的跑,一次次跟著他往通三益瞎跑。
1971年,我從北大荒回北京,探親假有半個月,插空去了一趟呼和浩特看姐姐。那時剛過國慶節,正是秋天,我在通三益買了兩瓶秋梨膏帶去。那是姐姐第一次喝秋梨膏,也是我第一次喝。甜甜的,濃濃的,稠稠的,有一點兒澀,有梨的味道,也有一點兒中藥味兒。我不知道,已經機械化批量生產的秋梨膏,和當年蔣老太太喝的那種李家用檳榔勺攪拌手工制作的秋梨膏,味道是不是一樣。
前些年,標有通三益名號的秋梨膏,在北京偶爾有賣,如今很難見到了。即便見到,也是幾經世事滄桑、時光跌宕。當年施今墨先生治咳嗽的含通三益秋梨膏的方子,今天還會有中醫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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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干
我自幼喜歡吃杏,每年杏上市短短的幾天,總不會放過它。那時候,杏很便宜,幾分錢就能買一斤。比起枇杷、荔枝這樣富貴的水果,杏是屬于平民的,它留在了我童年的記憶里。
到北大荒插隊兩年多后,我才第一次回北京探親。是秋天,回到家,寒暄后,吃過飯,我爸我媽從床鋪底下掏出一個紙箱。我不知道箱里藏著什么寶貝。打開箱子一看,是花生和瓜子。那個年月,只有過春節時,才有花生瓜子供應,每戶半斤花生半斤瓜子。我知道,這是父母那時候買的,沒舍得吃,一直留到現在,等著我回來。
我媽蹲下身子,伸出手,扒拉開花生瓜子,我看見了,埋在下面的是杏干,已經完全沒有了杏金黃的顏色,變成土褐色,萎縮著,蜷曲著,像霧靄中彎彎的月牙。她手捧著一把杏干讓我吃。我媽知道我從小愛吃杏,吃不到樹熟的鮮杏,她就晾了這么多杏干。
我吃了花生、瓜子和杏干。放的時間久了,花生和瓜子都有了哈喇味,但是杏干沒有放壞,酸甜酸甜的,很好吃。
她問我:“怎么樣?”我連連點頭,說:“好吃!”
可以說,到北大荒的那些年,我幾乎沒有和杏失約,吃不到樹熟的鮮杏,也有我媽晾曬好給我留的杏干。
前幾年,到蘭州,趕上杏熟時節,滿街好多賣杏的,有一處在紙牌子上寫著“金媽媽杏”。我見少識短,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的杏,覺得富有人情味,很是好奇,便買了他家的杏。賣主兒一邊給我稱杏,一邊說:“算你有眼光,這是我們甘肅的名產,敢說是全中國最好吃的杏!不信你就嘗嘗吧!”
我問他為什么叫“金媽媽杏”,他答不上來,說:“反正我們這里都這么叫!媽媽唄,還有比媽媽更親更好的嗎?”
編輯:陳燁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