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方三博士來拜(木板蛋彩) 約1475—1476年 波提切利 佛羅倫薩烏菲茲美術館藏
為什么會有肖像畫?我們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認識你自己”這一古希臘的名言,真實地描繪人本身,其非凡意義自不待言。
美國作家埃德加·愛倫·坡在其《人群中的人》(1845年)一文中曾這樣寫道:“我甚至能在那么短促的一瞥之間,從一張臉上讀出一部長長的歷史。”此言正可用來理解西方肖像畫的灼人風采。
西方肖像畫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盡管如今我們難以見到當時的肖像畫原作,但是,那些傳說般神奇的故事依然散發著迷人的氣息。難得的是,古羅馬時代的龐貝遺址為我們留下了一幅夫妻肖像畫《面包師特蘭提烏斯及其妻子》。顯然,這是一幅公諸于眾的肖像畫,因為人們在畫主住宅外發現了一段題記,原來這是為了助選用的畫像,男子要獲選,其妻子為之站位。男女的臉上都洋溢著自信而又誠懇的神情。男子拿著卷起來的文書,可能與當地的公共事務有關,而女性則手持尖筆與蠟板,甚至比男性更處于畫面中心的位置,可謂意味深長。
漫長的中世紀沒有留下什么精彩的肖像畫。人的個性化的面貌在一個壓抑人性的時代是難以獲得充分表達的機會的,更遑論來自人物內心世界的律動。盡管圣索菲亞大教堂里的馬賽克鑲嵌壁畫中有頗多現實中的人物,尤其是史冊上赫赫有名的那些羅馬皇帝與皇后,但是看上去竟然都差不多。在這里,人物仿佛成了一種符號,缺少了那種對人的臉容特征的細致入微的描繪。
文藝復興時期是肖像畫大放異彩的時代。肖像畫名副其實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多樣化表達。不僅有令人說不盡、道不完的《蒙娜麗莎》,也有悄然進入神話或宗教題材繪畫中的肖像寫真。以波提切利的《東方三博士來拜》為例,其前景左側第一人面向觀眾的方向,便是藝術家本人。在左側看著觀眾方向的還有一個身披淺藍衣袍、頭發花白的男子,他用右手的手指指著自己,恰是畫作的委托人古阿斯帕勒·德爾·拉瑪。與其相對稱的是畫面右側同樣看著觀眾方向的紅衣袍男子,是其家族的又一成員。或許是為了展現其高大上的社交圈,或者是為了奉承權傾一方的美第奇家族,此畫竟將此家族的主要成員統攬其中,甚至包括已經不在世間的人。跪在圣母前的人物即科西莫·美第奇,他的兩個兒子也在場,身披紅斗篷、跪在前景中間的便是皮耶羅·美第奇,而其右邊那個身披白袍、側著臉看著的就是喬萬尼·美第奇。這三個人在波提切利繪制此畫時均已過世了??莆髂膬蓚€孫子也出現在顯著的位置上。朱利亞諾·美第奇是側面的形象,位置就在古阿斯帕勒·德爾·拉瑪的前面。洛倫佐·美第奇則是畫面左側第一人,也是側面的形象。好在波提切利熟悉美第奇家族的這些成員,因而忠實地寫真這些人物根本不是什么問題。不過,要畫出這么多的肖像,而且,要凸顯各自的特征,就不可能一蹴而就了。
事實上,文藝復興時期還誕生過一幅終止了一場戰爭的肖像畫,那就是威尼斯畫家詹蒂利·貝利尼所作的《蘇丹王穆罕默德二世》(1480年,現藏倫敦維多利亞和艾爾伯特博物館)。1453年5月29日,年僅21歲的奧斯曼帝國的君主穆罕默德二世率兵橫掃西方世界,在拿下康斯坦丁堡后,他大步跨入已有上千年歷史的圣索菲亞大教堂,宣告了羅馬帝國的崩潰。這給長年與拜占庭有貿易和文化交往的威尼斯共和國以莫大的壓力。1479年,穆罕默德二世要求一直敵對的威尼斯盡快給他選派一位畫家。于是,出生于繪畫世家的詹蒂利·貝利尼被選中,擔當起為穆罕默德二世繪制肖像畫的外交使命。后來,貝利尼不負眾望,畫出了一幅令蘇丹王極為滿意的肖像畫。一幅肖像畫消弭了一場戰爭,也被認為是促成后來威尼斯依然保持和平繁榮的一大原因。
到了17世紀,肖像畫變得更豐富多彩,尤其是巴洛克時代的用色更為絢麗,而人物也因為增強了動態和力量而愈加栩栩如生。與此同時,對被畫對象內心世界的揭示與渲染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程度。以卡拉瓦喬為例,他的《大衛》描繪的是年輕的大衛以智慧擊敗了巨人歌利亞。他右手拿著利劍,左手提著后者的首級,是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可是,被斬首的歌利亞卻明明是畫家本人的自畫像,這并非自虐的描繪,而是一種絕望的表征。此時的畫家還在逃亡途中,離死亡不過咫尺之遙。自畫像畫到這等地步可謂絕無僅有了,恰好也契合《大衛》中的形象對比:一邊是年輕的、血氣方剛的大衛,紅潤的臉上既有自信,也有對對手的鄙視,另一邊則是憔悴的、面無血色的歌利亞,臉上滿是挫敗、絕望與無奈。
新古典主義的肖像畫中有許多杰作。雅克-路易·大衛筆下的拿破侖肖像系列就蔚為大觀,據說,拿破侖極為喜歡他畫的巨幅油畫《拿破侖加冕典禮》,但還是建議其修改一下對紅衣主教的形象描繪,因為把他畫得有點憋屈了??墒?,大衛堅決不改,表明對拿破侖有著無以復加的推崇與贊美。大衛的得意門生安格爾歷時12年畫就的肖像畫《穆瓦特西耶夫人》也是一幅精彩的作品。畫中的人物一襲高貴的黑裙,像是要去看歌劇或芭蕾,美麗而又優雅。了解安格爾的人都知道,畫家是到過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的,見過龐貝壁畫中的杰作《翁法勒和赫拉克利斯》,而這幅《穆瓦特西耶夫人》正是表達了對這一古典圖像的無上敬意,因為穆瓦特西耶夫人與翁法勒的姿態如出一轍。
到了19世紀,肖像畫到了極為繁榮的年代。不妨看一看印象派畫家筆下的作品。莫奈曾多次畫過自己的妻子卡米耶。一次,他已經得了病的妻子從他的畫室外走過,外面是皚皚白雪,虛弱的妻子邊走邊朝畫家的畫室方向看,于是畫家迅速將這驚鴻一瞥畫了下來(《紅頭巾:莫奈夫人肖像》,約1873年,克里夫蘭藝術博物館)。因為珍愛,此畫一直掛在畫家家中。1878年,在妻子臨終時,莫奈忍著無法言說的悲痛為其畫了《彌留時的卡米爾》,用畫筆捕捉下了愛妻漸漸失去血色的容顏,并在右下角簽名處留下了一顆桃心,畫面的色調與筆觸通往藝術家內心最深處的愛意與哀傷。
20世紀,現代主義藝術綻放魅力,肖像畫的面貌到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地步。只要看一看畢加索筆下眾多花樣翻新的自畫像,就不難理解這是一個不創新即死亡的時代,可貴的是每一個杰出的藝術家都有自己的文化底色與張揚的個性。比如,從夏加爾的自畫像中,我們很容易看懂畫中的許多細節。譬如,馬蒂斯式的用色、畢加索式的構成、畫面上端的意第緒語(一種日耳曼語)、畫架上藝術家的作品《致俄羅斯、驢子及其它》,以及藝術家故鄉維捷布斯克的場景和巴黎的艾菲爾鐵塔,等等。
當然,自信的藝術家在肖像畫的道路上會走得更遠。比如,美國波普藝術家羅伊·利希滕斯坦在1950年代所畫的自畫像里是可以輕易找到他本人的樣子的??墒牵搅?976年,卻已經代入了具有鮮明波普風格的繪畫因素。到了1978年,藝術家年屆55歲,大概是已功成名就,有了獨一無二標識度的緣故,他在自畫像中就完全抹去了他本人的面相因素。我的作品自己會說話,作品就是我的全部——這是何其獨特的肖像觀!
(作者系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編輯:陳燁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