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看山,我最喜歡“山色空蒙雨亦奇”,四處薄霧輕籠、空明凈潔,遠山近水蕩漾著清新的氣息,洋溢著按捺不住的勃勃生機。
看郭熙的《春山圖》(縱158.3厘米、橫108.1厘米,絹本,水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就仿佛置身其中。
是早春,不是仲春或暮春,所以畫面之上不見“千里鶯啼綠映紅”,而是“草色遙看近卻無”。嚴冬剛剛過去,地氣正在上升,山川里春靄朦朧。樹木雖然還是枯枝倒懸,但初萌的嫩芽已是生趣盎然。畫幅上部,只見大山嵯峨連綿起伏,山峰或揖讓顧盼、或高聳獨立,在云霧蒸騰之中更添了幾分奇崛突兀。畫幅中段,怪石林立、古木參差之間,層樓高閣隱約可見,遠遠望去,宛如天上蜃景。而順著山石巖縫傾瀉而下的那條溪流,一波三折,靜下心來,仿佛就能聽到溪水融化薄冰的淙淙清音……多么令人神怡的景致!雖然乍暖還寒,但春光已悄悄降臨人間,“一年之計在于春”,正是回家春耕的好時候。畫幅下端,左邊汀岸泊著一只小船,從渡船上下來的鄉人肩挑著擔子,他的妻子則左牽右抱著兩個孺子;夫妻二人有說有笑,正喜逐顏開地往家走,前面還有一只活蹦亂跳的小狗。右邊的水岸亦畫有一漁者正欲舍舟登岸。而山徑棧道上,也可看到村人行走往來……
《早春圖》是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鎮院珍寶之一,也是中國水墨山水畫的經典之作。出身布衣的郭熙,好道學,喜游歷,善繪事,初無師承,后在臨摹李成山水畫中受到啟發,筆法大進,能畫出“遠近淺深、四時朝暮、風雨明晦之不同”,深受宋神宗賞識,后升遷翰林待詔直長,成為北宋宮廷畫院的重要成員。
看看郭熙的“卷云皴”:一樣的筆,一樣的墨,郭熙皴出的山少了崢嶸和嶙峋,多了柔和、彎曲和盤卷,讓那些冰冷堅硬的石頭也是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至于那些“蟹爪”一樣的樹枝,招搖御風,仿佛要抓住一掠而過的綠意。我想,作為畫家的郭熙一定經常獨自行走在大山里,否則,那些剛剛從冬寒中復蘇的山石的面孔、從蟄伏中醒來的山林的氣息,他如何看得見、感受得到呢?
畫面上,有乾隆皇帝御題詩:“樹才發葉溪開凍,樓閣仙居最上層。不藉柳桃閑點綴,春山早見氣如蒸。”乾隆皇帝即興一題,倒是點出了畫中那種大氣流動的感覺,而這種清潤渾厚之氣與郭熙的心境應有相通之處的。此圖作于神宗熙寧五年(1072),正是王安石施行變法后的第四個年頭,而此圖描繪了春回大地、乍暖還寒時的深山景象:溪流淙淙,潭水澄靜,漁夫樵子意態欣然……畫家本人的內心一定滿含著對國家復興的期待,蕩漾著清新的氣息,洋溢著喜悅的情緒。
郭熙對山水畫的重大貢獻還在于他的畫論《林泉高致集》。當時的山水畫已經高度成熟,郭熙結合自己的創作經驗,對山水畫的社會意義,畫家的人身修養,山水畫的立意、技法、命題、畫格等做了精辟的闡述。他提出山水是活的,“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云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在論及山水畫家的個人修養時,他主張對傳統“兼收并覽,廣議博考”,同時強調“身即山川而取之”“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以此感受四時之變化——“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他認為畫家作畫須將身心融入山水之中,即使是看山水畫也必須“以林泉之心臨之”。這正是歷代文人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平淡天真”的理想境界。
郭熙提出了著名的“三遠”論,把山水畫的取景分為“高遠”“深遠”“平遠”三個概念,影響至今。而《早春圖》的構圖就是“三遠法”理論的充分證明:從水邊山石到遠方山峰自下而上的“高遠”;從前山望后山,茫茫無垠的“深遠”;從近山望遠山,恬淡縹緲的“平遠”。遠近高低,濃淡相宜,把巍然神秀、清潤靈動的遠山近水巧手一揮,即躍然紙上。
看著眼前的畫,恍惚間就想抬腳沿著那條山徑,走進“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郭熙山水,或干脆就做了畫中的漁樵,淡然寒暑,怡然自得,倒也不錯。

編輯:陳燁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