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曾言:“迂翁畫在勝國時,可稱逸品,昔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宋人中米襄陽在蹊徑之外,余皆從陶鑄而來。元之能者雖多,然稟承宋法稍加蕭散耳。吳仲圭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云林古淡天真,米癡后一人而已。”可見其對倪瓚之推崇。

元《張雨題倪瓚像》臺北故宮博物館藏
倪瓚,元末明初畫家,詩人。初名倪珽,字元鎮,號云林子、荊蠻民、幻霞子,其與黃公望、王蒙、吳鎮合稱“元四家”。自稱“懶瓚”,亦號“倪迂”。
董氏所言,與其“南北宗”畫論,所注重之文人意趣,可謂契合。誠然如斯,倪瓚的畫風,逸筆草草,意境曠遠,筆墨又超乎簡淡,后世擬其筆意者不乏。除董其昌外,如沈周、文徵明、王時敏等,亦皆有研習云林“枯澀生寂”畫法。
而能窮極一生,師法倪瓚,并自成一體者,則非査士標莫屬。其作輕快疏秀,線條又蒼勁灑脫,可謂俱得“文人畫意”之精髓。無怪乎孔尚任于《湖海集》卷二中《過訪查二瞻》一詩,曾云“留僧不惜盤餐奉,索畫須攜幞被來。顛米迂倪今識得,齋中淹坐戀茶杯。”,將其畫藝、性情,直比米芾、倪瓚之高逸沖淡。

庚申(1680年)査士標作《龍門獨步圖》
北京東方大觀2019秋拍95.4×39.6cm水墨紙本
題識:龍門獨步圖,倪元鎮先生為復庵長老作也。三十年許為承恩葦航禪師臨寫。以事因循,南北隔絕,負約遂久。庚申仲冬葦公書來,復申前諾。為之愧汗。因追想其意,點染成幅,聊用塞責。并系小詩以博一噱。蒼龍平楚望來高,拄杖閑攜步不勞。直倒蛟龍深窟穴,安流何處著波濤。邗上旅人查士標。
鈐印:查二瞻、懶老
查士標(1615—1698年),字二瞻,號梅壑、懶老,安徽休寧人。擅山水,宗法元人倪瓚、吳鎮。用筆疏簡超逸,意境荒寒清曠。與漸江、孫逸、汪之瑞并稱“新安四大家”。著有《種書堂遺稿》。
査士標與漸江、孫逸、汪之瑞并稱“新安四家”,又名“海陽四家”,屬“新安畫派”。其中,尤以査士標畫作,甚受文士喜愛,有“戶戶杯盤江千里,家家畫軸查二瞻”之說,《廣陵詩事》中有載。清查為仁《蓮坡詩話》亦言:“家二瞻書畫兩絕,名重天下。”
事實上,倪瓚與査士標有諸多相似處。
其一,即“逸民”、“遺民”之身。
倪瓚為元末明初人士,恰逢天下宗鼎易祚之際,其由元朝“逸民”轉為前朝“遺民”,內心亦是感慨萬千。
元朝滅亡前,其家境富裕,又本性高潔,不為諂曲以事上官,得以終日詩畫自娛,頗得其趣。不過,在元亡后,其所享受之特權貽盡殆失,日漸窘困,因此,更朝換代后的倪瓚之畫作只書“天干地支”,而沒有洪武年號,由此可知其“遺民”心境。筆者私以為,對于倪瓚而言,并不存在“夷夏”正統之爭,畢竟之前“既無勞役租稅之苦,又無官場傾軋之累,反而有額外的生財之道”。
而査士標則生活于明末清初時期。其早年曾有儒家入仕濟世之心,曾于二十歲時,得中秀才。而明朝滅亡后,査士標便絕意仕途,甘愿以布衣終其身,寄情山水。

査士標作《溪山放牧圖軸》故宮博物院藏
査士標對于明朝的“遺民”心態,沒有八大山人或漸江、髡殘等如此強烈,亦沒有倪元璐、黃道周等為國死節之壯烈。然而,他對明朝心存留念,是毋庸置疑的,如其詩云“作常山罵賊顏,不作易水刺秦軻。五丁山側望關開,五丈原前哭龍臥。”此外,査士標對“異族入主中原”,必是頗為不屑,這一點與倪瓚有所區別。
其二,“不慕榮華富貴”之淡泊。
倪瓚雖然在失去特權后,對明朝漠然。然而考其一生,可知他輕視錢財,有濟世扶危之忱。如周南老所記“若宦游其鄉客死不能歸櫬者,則割山地以安厝之”或散盡家財,隱游于江湖。
《明畫錄》亦載倪瓚無心仕途,謂“明初被召,固辭不起”。
而査士標為休寧望族,亦家富收藏,當時廬江張太守曾舉薦其入仕,査氏,詩辭婉拒,云“答謝多情賢太守,為言白屋只安貧”。張庚于《國朝畫征錄》中,亦載“先時有王額附者,貴甚。擁高資,人冀一見不可得,三顧二瞻終不答”。
所以,倪瓚其謫仙人一般,不食人間煙火,而査士標的性情亦是恬淡,頗有高士之風,惡人除承襲畫事外,亦有心靈交契。
其三,“文人畫意,逸筆草草”之墨韻。
倪瓚以畫筆,尋求人與自然之大一統,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査士標擬寫云林筆意,清而能渾,也是丘壑萬千。
査士標不乏仿倪瓚筆意畫作,而其《龍門獨步圖》,對于倪瓚、査士標畫藝研究具有特殊意義,不可不察。
倪瓚畫作中,幾乎很少有描繪人物,如其所云“世上安得有人也”。周南老撰其墓志銘中,亦言“每雨止風收,杖履自隨,逍遙容與,詠歌以娛,望之者識其為外世人”。
所以倪瓚的山水筆墨世界,是有“潔癖”的,不愿染世俗凡人。
而明人都穆《都氏鐵網珊瑚》中載“倪云林逸人為復庵長老寫《獨步龍門圖》。恩公昔住天平日,林下相迎壞色袍。行到龍門無腳力,右肩褊袒吃櫻桃。此詩乃張伯雨外史訪斷江恩公所作者也。余與外史有師友之義,己巳歲,余訪復庵,留山中者數日。復庵誦此詩不輟口,余既寫圖,遂書于其上云。倪瓚。”
明人李日華之《六研齋筆記》亦記錄了倪云林《龍門獨歩圖》:“倪元鎮《龍門獨歩圖》為復庵和尚寫,山輪廓頗巨,用筆極細,墨法亦澹。一松軒仰,一櫟傍之。而當路隅一僧昂然行其下。蓋寫張伯雨詩中所謂斷江恩公也……”
倪瓚作《龍門獨步圖》后不知所終,然據査士標此作,可窺見一二。據其題識所言,可知作于庚申仲冬,即1680年,時査士標66歲。其筆墨已為臻境,蕭散淡遠矣。此外,査士標六十余歲時,依舊鬢發濃密,臉無一斑。因此,不同于尋常畫家晚年之筆墨無力,査士標60-70歲之間畫作,線條尤是蒼勁老辣。
査士標的筆法,除倪瓚外,亦師法吳鎮、黃公望、米元章諸師,此《龍門獨步圖》即略不同于倪瓚之“三段式”平原構圖。而是由近及遠,又縱深高低,融平遠、高遠之勢,將曠野山林呈于筆端。

庚申(1680年)査士標作《龍門獨步圖》局部
北京東方大觀2019秋拍
以側鋒取筆,山體猶若石壁,技法披麻皴和折帶皴為主。又橫筆點苔,平臺坡地可見雜樹叢生,山巒富有層次感。
畫中“高士”策杖閑適攜步,寬衣博帶,頷首微視前方,甚為安靜悠遠。如上文所言,倪瓚極少繪制人物,恐沾染塵氣。圖中“方外之人”,則另當別論也。
融書于畫,行筆俊逸,有盎然古意,神韻深邃,文氣呼之欲出,有董文敏、米芾之風。《江南通志》中言其書法精妙,“人謂米董再出”,誠不我欺。
其四,“世外高人,佛道一家”之空幻。
倪瓚出身道教家庭,其兄倪昭奎曾授“提點杭州路開元宮事”、“賜號元素神應崇道法師,為主持提點”、又“特賜真人號,為玄中文潔真白真人”等職,其亦自謂“釋老岐黃”,交契往來,僧道頗多。
如倪瓚《龍門獨步圖》為復庵和尚寫,詩文引用道士“貞真子”張雨詩作,斷江恩公,也是一代高僧,或正因此,其才于畫中作高士。
而査士標所作之《龍門獨步圖》亦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題識中“三十年許為承恩葦航禪師臨寫”、“庚申仲冬葦公書來,復申前諾”等,據此可知其與“葦航禪師”有數十年之誼,且“葦航禪師”為當時南京名剎承恩寺高僧。此外,據題識中“臨寫”可知倪瓚作《龍門獨步圖》曾藏于該寺中,査士標亦見過。
其三十年前拜訪葦航時,允諾臨寫,未料因世事等,負約遂久。三十年后接書,揮筆點染成幅,以償欠畫之疚。
査士標作此畫之年,恰逢清軍攻占鄭氏固守的廈門、金門、銅山等地,社稷日益穩固,反清勢力逐漸被消滅。査士標更為熱衷于參佛悟道。佛家空幻之說,對他頗有影響,因此其交往的空門僧人,也愈為頻繁。
其五,“懶瓚”、“懶老”之神交
倪瓚自號“懶瓚”、“倪迂”,其“懶”有人釋為不事生產,或為不妥。“懶”者,應是其“不事俗務,悠游于世”,可窺倪瓚之超逸;“迂”則為自嘲迂氣,不合時宜,為清高也。

庚申(1680年)査士標作《龍門獨步圖》局部
北京東方大觀2019秋拍
而査士標則自稱“懶標”,不喜見外人或畏見賓客,曾詩云“矢口不談當世事,著書直見故人心”,也是恬淡心性使然。
査士標作《龍門獨步圖》中,鈐有“懶老”一印,于此擬倪瓚筆意之作,可謂點睛之筆,讓人不禁暗嘆,遙追云林,窮其一生,莫過于此矣。
倪瓚在明清畫壇影響深遠,文徵明、沈周等受其影響,此后清初六家亦是如此。而査士標得其神髓,對于“新安畫派”以及此后的“揚州八怪”等,俱是有“擬古求新,破熟求生”之先導意義。
故宮博物院藏有其作,如《溪山放牧圖軸》,有倪瓚一河兩岸之空曠景致。
亦或《秋林遠岫圖軸》,用墨恬淡,風神懶散之趣溢于筆端。

査士標作《秋林遠岫圖軸》故宮博物院藏
筆者私以為,盡管査士標一直遠追倪瓚,不過,其尋幽覓詩之趣,更為多變之構圖,既有倪瓚之“荒寒”,亦有清逸之外的瀟灑靈動與人間煙火,各有其妙也。
一室之外,山水而已。甚至,與其說査士標仿摹前人,其又何嘗不是以筆墨,構建心中屬于自己的那一方恬淡世界!
(參考資料:盧海娟:査士標對倪瓚山水畫的承與變)
編輯:朱春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