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8日,陪同幾位師友去鳳陽境內拜謁明皇陵。這處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父母的陵墓,雖經6百多年風雨侵蝕和戰火的摧殘,其陵園內“宮闕殿宇、壯麗森嚴”,讓人由然心生威儀。望著肅穆的皇陵,想到了他們的后人同為畫僧的八大山人和石濤,朱氏一門在歷史中的地位當屬仰望。于是,根據史料,用文學的語言是為記。
一
1644年3月19日,當崇禎皇帝自殺于紫禁城邊的萬歲山時,大明帝國已然天崩地裂。國破山河在的悲愴,讓朱元璋十六子朱權的九世孫、時年19歲的朱耷慌亂無措!這一年,石濤三歲,廣西桂林人。為朱元璋第六子朱守謙十世孫。

山河猶在,天朝易主。對于三歲的石濤只是一個概念,而對于在瓊樓玉宇中成長起來的朱耷,國破家亡的災難,時時在他的胸膛里哀嚎……。
繼而在清軍誅殺明王朝后人的亂世中,朱耷的心在血色中哭泣。為承兌父親的諾言留有血脈,他被迫棄置王府,帶著妻兒偽裝難民逃荒。但錦衣玉食供養成長的朱耷一家,怎一個餓字了得!在郊外一處茅屋檐下,妻兒哭著,餓了。這是,朱耷發覺跟隨的兩個家仆也已走散。周遭荒蕪,沒有人煙,哪里有口吃食???他讓妻兒屋檐下等他,帶了點碎銀走了幾里地,終找不見可入口捱餓的食糧。待他想回到妻兒身邊,已然不認識回去的路了。

又幾日,朱耷在懊悔、沮喪、自責中,郎郎愴愴來到一坐山洼,昏暗的山崖上有一處破廟,他進去后沒有站穩,便失去知覺栽倒在地。待饑寒裹著他醒來時,發行不遠處有剛燃盡的草灰。他本能的匍匐過去,草灰中卻留有溫熱的兩個山芋……!朱耷顧不得許多了,一口氣吞下后方覺有了氣力,開始打量周遭。一對父女靠在廟門邊觀望他,其中,位十六、七歲的青澀女子,吃吃地笑看他的窘態。
后世研究朱耷者有說,他雖為畫僧立世,孤寂而終,但作為皇族和藝術家的朱耷,他身邊有幾位女人的身影。其中之一,便是那位十六、七歲的叫翠屏的女子!依據史料的推斷,八大山人由哭而笑、由笑而哭,是和翠屏相識兩年后的日子……。

朱耷自此和同是逃難的父女兩人,在山下的茅屋里共同生活了兩年多。期間,翠屏和朱耷互生情愫,甚至看到朱耷用竹枝在荷塘邊繪畫時,拿出了珍藏的筆硯。幾年來,朱耷首次用筆蘸飽了墨汁,揮筆一氣寫了一副對聯:
愧矣!微臣不死
哀哉!耐活逃生
這時翠屏姑娘和朱耷的雙眼都已蓄滿了淚水……。
然而,這樣清苦寧靜的生活,被清政權的“薙發令”劃破了。也就是說所有人都要求如滿洲人那樣剃去前半個頭的頭發,腦后的頭發一律梳成發辮。

朱耷排斥“薙發令”,是擔心因此暴露身份而招至殺身。他想去尋一處更遠的山谷避居。一日,他翻山越嶺回來時,發現老者被棍棒打死在室內。尋了很久,見翠屏滿身是血,手指著前方一條小路,橫臥在山路邊……。他抱著沒有了氣息,身體柔軟的翠屏,頭埋在她的胸膛,欲哭無淚。這時,他從翠屏破碎的衣片里看到了“樂安王府”四個字,原來和翠屏是同宗王脈,按輩份算來是他遠房妹妹。一份孽緣的震顫襲裹全身。不知過了多久,他抱著翠屏回到了茅屋,和老者放在一起,想到主仆兩人是如何逃脫兵燹,躲在深山,對他永遠是個謎了。他拜了又拜,哭了又哭,然后一把火點燃了茅舍,狂奔而去!
這一去,他信步來到了佛寺“介岡燈社”,歸依了佛門。賜號“法崛”。

佛寺里,朱耷恍惚的神情并沒有改變。
一次夢中,他又看到了翠屏。只見翠屏痛苦地掙扎在大火中,向他呼喊到“哥哥,快來救我”!驚醒后,大汗淋漓。想到,翠屏會不會沒有死?她的身體還是軟軟的,好像還有余溫,是我燒死了她嗎?這樣想了一會,便伏地嗚嗚痛哭,一會兒,又仰天大笑。自此,他哭之笑之,喜怒無常。

1680年,清政府出臺了新政,對易姓埋名的先朝后人,允其自立生活,不在拘役、殺戮。多年的修行,朱耷已是佛寺得道高僧。同時用書畫承載著悲憤、郁悶和生的希望。書畫造詣在佛門、文人雅士、官府中,影響很大。尤其是花鳥畫,索畫者眾多。漸漸的,南昌生養他的寧王府映滿了腦海,他想還俗去找他的妻兒,看看大清朝下南昌的變化……。

痛苦、糾結一直伴隨著朱耷。一日酒后,朱耷在哭笑中,撕破了僧袍,用竹竿挑起脫下的僧袍并點火燒成了灰燼。他瘋瘋癲癲,哭著笑著,從臨川走了兩百多里地,回到了他的南昌。
瘋癲中的朱耷,飽一頓、饑一頓。誰給飯吃,給酒喝,他就寫字、畫畫送別人。一日,朱耷酒后在人群中畫畫,被他的侄子朱子莊認出接回。從此,過上較為正常的生活。

二
1684年,59歲的朱耷在《書畫對題冊》上始署“八大山人”款名。八大山人成為了一種連筆合體,看起來又像哭之,又像笑之。在似笑非笑、哭笑不得狀態下,心中的悲苦只有自知。一種欲所為而不能為的苦悶,一種遭冷落、嘲笑、遺棄的苦悶,一種曲高和寡知音難覓的苦悶,表現在花鳥畫中的是老枝抱殘,孤鳥兀立。畫面簡約,空靈肅穆。書畫的品格在南昌名揚。
這時徽州歙縣人方士琯,一個書畫鑒賞家,一個畫商,通過朋友羅牧認識了八大山人。方士琯非常欣賞八大的畫,他說經常去楊州,可以幫他賣畫。那時南昌的書畫市場尚未形成,而楊州則是中國一處很大的書畫市場。但八大雖然生活很拮據,仍恥于以自己的藝術做買賣,只將少量的畫托士琯賣到楊州,大量的畫作只是隨便地送人。

幾年后,他又通過方士琯識得了另一位朋友程京萼,也是徽州歙縣人。那人能詩工書,行草雄偉,頗享時譽。他隨方士琯到寤歌草堂來向八大求畫時,看到八大晚年凄涼的境況,就直率地勸說八大:“當今的康熙皇上最喜前朝董其昌的畫,揚州的市面上,就是仿董其昌筆意的山水,也能賣得好價錢。您何不仿些董氏的山水呢”?!
仿?八大思想斗爭、矛盾的很。在兩位朋友的“士有代耕之道,而后可以安其身”的開悟下,八大開始臨仿董其昌前輩董源、倪瓚、黃公望等的技法和筆意,并融入了自己的靈魂。“墨法勝于筆法”,揚州的畫壇上掀起了“八大山人”的熱浪,激勵了中國的一個新興畫派——揚州八怪的誕生。
而這一切在南昌的八大山人,自己并不知道。
三
此時,畫僧石濤閑居于楊州邗江的“大滌草堂”。
1695年,石濤經畫商之手,得到了一幅八大山人的《水仙圖》,他越看越喜歡,情不自禁地在畫上題詩道:
金枝玉葉老遺民,筆研精良迥出塵。
興到寫花如戲影,眼空兜率是前身。
這是贊嘆,也是感慨。他感到心里有話要說,當即揮筆畫了《春江垂釣圖》,請程京萼轉贈八大,以示他的敬意。不久,八大山人書寫了一段《桃花源記》托人帶到楊州,回贈石濤。兩位同是偉大畫家之間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
1698年,石濤在邗江的畫室“大滌堂”建成。他捎信給八大,希望來此雅聚。1699年四月初,八大山人從南昌出發,坐船用了三天時間,到達了古廣陵楊州。

兩位當時中國畫壇最偉大的畫家終于見面了。按朱氏族譜推算,石濤是八大的族玄侄孫。從春天到秋天兩人在一起的時光,合作了《蘭竹雙雀圖》、《艾虎圖》等傳世佳作。八大自感收獲頗豐,不但是精神上的滿足,而且他在觀摩石濤的山水畫后,有了新的感悟。
他們每每作畫期間,石濤的弟子、十四歲的高翔在默默的磨墨,并盯著他們畫畫的任何一個細節。八大對高翔說,畫畫是教不會的,不要迷信大師,憑著自己的心去畫,多看多畫,你也就成了大師。
若干年后,高翔為楊州八怪之首。
石濤幼年遭變后出家為僧,駐錫于安徽宣城敬亭山廣教寺。后半世云游,以賣畫為業。他的出世是一種姿態,骨子里少了些因改換朝代的凄愴色調。所以他對清政權不全是抗拒的,甚至在迎接康熙南下的隊伍中,三呼“萬歲”!因此,他的畫作相比八大,是雋秀明媚,溝壑有姿,并迎合塵世的審美需求而創作。但石濤的“搜盡奇峰打草稿”,“筆墨當隨時代”等,是時至今日公認的最為精辟的畫論。他的書法不及八大的敦厚華茲,多了塵世的雅俗,少了靜氣。
四
1706年,八十歲的八大在孤寂中,死于前列腺引起的病癥。
他死后的第二年,八大和翠屏的孫子拿著他的畫像,請求八大生前好友朱堪注和朱觀等人,在畫像上作跋,以告慰列祖列宗——朱氏一門當不敗于眾姓之林。

原來翠屏在大火中蘇醒,爬出茅舍時臉面燒殘,時己懷有身孕。后知八大當了和尚沒有去尋他,怕他傷心自責。一生在艱難中茍活,時時告之后人生前不擾八大山人,并依心造像一幅——朱耷,八大山人。(朱春玲)
(注:文內圖片來源于周時奮著的《八大山人畫傳》)
2017年7月20日于守靜齋
編輯:楊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