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邃的繪畫以其獨特的藝術面貌在清初畫壇顯得格外“戛戛獨造”,尤其是他發展和完善了山水畫門類里的焦墨技法,具有一種開創性的意義。他的焦墨山水畫明顯帶著自己的審美追求和生命烙印。程邃一生作畫不多,其存世作品足以構成他焦墨山水系列的獨特面貌。早在清初,龔賢就把他列入“天都十子”之一,詩壇盟主錢謙益更是把他與新安畫派的先驅代表人物程嘉燧并列為“二程”。時人稱程邃“名冠南國”“以詩文書畫奔走天下”。他的繪畫初學董其昌,繼而上追王蒙、巨然,中年以后純用渴筆焦墨,古拙荒寒,沉著郁勃,晚年愈發老辣蒼茫,生拙古穆。石濤畫跋里講:“高古之如白禿、青溪、道山諸君輩,清逸之如梅壑、漸江二老,干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由此可見程邃在清初畫壇的位置。近代黃賓虹對程邃的繪畫極為推崇,謂“世談金石書畫者,莫不知有垢道人”,或謂“卓碩千古,無與抗衡者矣”,又說“一種荒寒岑寂之氣,合元季四家為一手,而沉著渾厚,猶或過之”。

一、標新立異的時代風氣
1.晚明文藝領域的尚奇之風
明代晚期由于商業的迅速興起,社會風氣較為開放,從思想文化領域刮起一陣尚奇之風。書畫領域的尚奇之風和當時求“奇”求“異”的文化風尚息息相關,一批有思想、有個性的尚奇之士橫空出世,傅山、徐渭、陳洪綬、黃道周、王鐸、張瑞圖、程邃等書畫家紛紛打破原來固有的書畫創作程式,開始追求藝術上的奇異。如徐渭、傅山臨書方式的隨意性,程邃篆刻中的殘破風尚和繪畫中的渴筆偏好,王鐸書作中漲墨的戲劇性視覺效果,陳洪綬荒誕不經的夸張變形等,都是晚明尚奇之風下書畫家們求“奇”求“異”的嘗試。一些原來被認為是丑拙的遭人詬病的東西,其時得以大行其道。就是正統派的董其昌,也偶爾做破筆爛線的筆墨效果嘗試,用枯筆或破筆來嘗試打破趙孟的秀美與圓熟以尋求新的突破。
2.明清易祚后的遺民情結
清初淮揚地區有很多書畫家都卷入了風起云涌的反清行動,程邃雖然沒有直接跟隨黃道周、楊廷麟去進行抗清斗爭,但他棄巾退隱也明確表明了自己的遺民立場。王士禎詩云“白岳黃山兩遺民”,所指即程邃與孫默。清初一批遺民畫家包括“四僧”、傅山、龔賢、查士標、程邃等,“他們選擇逃禪、歸隱的方式以示不仕新朝的決心,借反繪畫‘六法’來達到蔑視清朝王法的目的,借用繪畫圖像符號的寓意與象征性來表達自己的國家觀念和民族意識。由于他們的心態交織著故國之思和亡國之恨,還夾雜著個人懷才不遇的喟嘆,因而遺民繪畫整體風格和畫境審美取向呈現出荒寒、孤獨的基調”。

二、傳統造化的師學淵源
1.早期畫學的師承
程邃被同時代的畫家龔賢列為“天都十子”之一,美國哈佛大學佛格藝術博物館所藏龔賢作品的畫跋題曰:
孟陽開天都一派,至周生始氣足力大。孟陽似云林,周生似石困仿云林。孟陽程姓,名嘉燧;周生李姓,名永昌,俱天都人。后來方式玉、王尊素、僧漸江、吳岱觀、汪無瑞、孫無益、程穆倩、查二瞻,又皆學此二人者也,諸君子并皆天都人,故曰天都派。
龔賢指出程邃學于程嘉燧和李永昌,但并無其他史料記載。《江寧府志》稱程邃“與龔賢稱白頭交”,可見龔賢所言亦有可信處。程邃和“十子”中的漸江、孫逸、查士標都有過交往。文獻記載程邃從漸江處購得吳道子《光武燎衣圖》,二人還互贈過作品;與查士標同客揚州,曾為其繪制過很多山水作品,其中流傳下來明確可考的就有三件;孫逸在崇禎十二年(1639),曾為程邃作《黃山山水冊》,此冊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全冊16開,為擬古之作,最后一開題:
垢道人嘉予進呈黃山圖,意致酣暢,出舊紙索畫。予性懶拙,匝歲有成小冊。力量不逮宋元,覺清氣尚未盡泯耳。己卯秋杪海陽孫逸識。
程邃向孫逸出舊紙索畫,時年33歲,此時尚未見其有書畫作品傳世。孫逸生年不詳,但至少長于程邃,對程邃的繪畫或有一定的影響。程邃早期作品僅有《知魚堂書畫錄》記載作于南京的仿黃公望《深巖看瀑圖》,時程邃35歲,這時的孫逸已經是享有畫名,不僅于新安畫壇占一席之地,還與蕪湖的蕭云從以“孫蕭”并稱。孫逸作此冊的同年曾與李永昌、汪度、漸江、劉上延五人為李生白聯作《岡陵圖》合卷,現藏上海博物館。孫逸的《黃山山水冊》或為與程邃之間的交流學習范本。
2.吳山越水的造化蒙養
一個畫家多喜貌寫他最熟悉的家鄉風物。程邃的早期山水畫,多取材于新安、吳越一帶他最熟悉的平遠之景,畫的是“本我胸中物”。他在十八九歲就隨黃道周游于浙西,青少年時期常往來于徽州、南京、蘇州、松江、揚州之間。黃賓虹《垢道人佚事》記載:“垢道人生于云間,五峰三泖,皆其舊游,吳越往來,舟車輻輳。嘗從黃漳諸公,深入余杭大滌山。”程邃飽游吳山越水,徜徉五峰三泖間,正如他的題畫詩“日日登臨游不盡,喜天特與一身閑”。程邃的游學經歷不僅給他帶來了身心的歷練、文化的積淀,更多的是自然造化的蒙養,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由于程邃的早期山水作品傳世極少,我們可以從他與友人的唱和詩里勾勒出他的大致游蹤,其中,僅帶有地名的詩題就有諸如《過萬年少壽祺隰西草堂》《躡雪大滌山中,從黃石齋先生登諸峰絕頂,信宿之二》《三宿巖,呈別黃石齋先生、楊機部先生,壬午之夏》《江上柬監軍使者》《半塘過吳駿公先生》《白門喜逢邢孟貞》《劍池同姜如須萬年少贈歌者》《從錢牧齋先生舟次酬宋其武》《尋陳眉公先生墓不得,向空山拜哭之》等。

三、不與俗伍的孤傲個性
1.曠懷高尚的品行
程邃以人品氣節著稱于世,他的老師黃道周、楊廷麟和陳繼儒都是以文章風節名滿天下之士。在程邃結交的朋友中,邢昉、龔鼎孳、萬壽祺、吳偉業、張恂、錢謙益等也都是著名的復社中堅,直節清德,見重一時,以至“名流如周櫟園輩皆折節下交,海內名公巨卿以不見邃為恥”。
2.玩世稱垢的個性
作為知音,惲壽平稱程邃是“仙人玩世還稱垢”,程邃自號垢道人,據孫逸畫給他的《黃山圖》上款為“垢道人”,可以知道至少程邃33歲時就已經以此為號了。是年是崇禎十二年(1639),距明亡還有5年,所以程邃自號“垢道人”“垢區”不會是出于反清之意。明亡后,程邃依然常用“垢道人”之號,也有署“江東布衣”“黃海釣者”“靜者”等的。至于惲壽平說的“玩世”多是指程邃性格里放達的一面。程邃自寓居揚州后,擇善而交,所結多高尚之士、志趣相投者,常常放情詩酒。惲壽平詩中講他“豪宕高陽徒”“得錢每沽酒”“醉后放歌小天地,悲來浩氣傾江湖”,梅清也說他是“十醉從來九不歸”。鄧漢儀更是把他和嵇康、劉伶相比。程邃筆下郁結悲憤的遺民情結和玩世稱垢的曠懷高志與他心中的荒村頹岡糾纏在一起,澀老生辣,荒寒悲涼,境界直追太古。黃賓虹在《垢道人佚事》論其畫:“沈郁荒涼,澀老生辣之味俱從身世感慨中而出,耿耿非可磨滅,安得不重為之寶貴!”

四、書法篆刻的技法融入
1.以篆隸筆法入畫
清人楊瀚在《歸石軒畫談》里稱程邃作畫:
每一提筆,覺篆籀分隸,蒼然溢于腕下,古之氣質,人少鮮者。
中國畫自古講究書畫同源,繪畫的書法用筆更是被畫家奉為圭臬,然而明末清初以前帖學一統天下,以書入畫多是以真書、行草書入畫,篆隸筆法入畫鮮有為之。到了清初碑學開始萌芽,涌現出一批長于篆隸的書畫家,如傅山、鄭簠、朱彝尊、王時敏、陳洪綬、程邃等,他們把碑學中生澀、凝重、厚拙、方樸的審美特征在明末尚奇之風的引領下不斷融入到繪畫中去。所以,楊瀚講程邃的畫“篆籀分隸,蒼然溢于腕下”。程邃的隸書在清初享有盛名,對后世的鄭燮、何紹基都有不同程度的影響。鄭燮認為清初的隸書大家:
本朝八分,以傅青主為第一,鄭谷口次之,萬九沙又次之,金壽門、高西園又次之。然此論其后先,非論其工拙也。若論高下,則傅之后為萬,萬之后為金,總不如穆倩先生古外之古,鼎彝剝蝕千年也。
2.借篆刻的刀法入畫
程邃長于篆刻,且成就斐然,曾“力變文、何舊習”,開徽派篆刻先河,世稱歙派。他繪畫風格形成的很大因素在其借法篆刻,獨辟蹊徑地把篆刻的刀法引入繪畫,揮筆如刀,用勁峭生澀之筆或沖或切,營造出具有金石趣味的審美效果。其山水畫構圖的疏密團結和用筆的斑駁錯落皆似他的篆刻,所作山水荒拙茂樸,特別是他晚年的焦墨山水畫,或謂“純乎金石”“有畫像意”“似石上造像”。清人楊瀚在《歸石軒畫談》對程邃的這種古之未有的山水樣式做了描述:
又見陳秋谷得一橫幅于閻帖軒處,只用濃墨勾勒而成,并無皴擦烘染,所謂純乎金石氣,有畫像意也。
己巳到京,過秦誼亭齋頭,竟得一小幅。題云:“丈夫醒眼何處著,拋卻書編便看山。壬子冬十二月寫于維揚之董子祠中。垢道人程邃。”用“穆倩”二字古篆朱文印。純用焦墨,巒頭圓厚,巨石蒼渾,古樹沉郁,二人立崖石平處閑話。似石上造像,畫史不能知也。(作者:陳明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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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班鴻雨